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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學期我修了魯迅小說選 。

    台灣社會需要「魯迅」嗎? 或者問我們這兒還有理想主義者嗎? 以前我不思考這類問題,後來有一天我發現我的老友阿嘉,他會關切國家公園法對於將馬告畫為國家公園地域,卻缺乏思考生活其上的原民權益,於是他與他的那些朋友們積極參與原民抗爭活動,儘管這類新聞不灑狗血,在台灣的報紙永遠只站在最小角落,他關注弱勢族群的議題,他很「左」,而在台灣,偏左的人已經很少了,人們不大關心自身以外的社會問題。也許是因為認為自己覺得過得也不怎麼好 ,沒有餘力關心他人,也許是我們已在不知不覺鐘失去批判現象荒繆的能力…



    「人間」出版的《魯迅精要讀本》序文說明有感台灣學人對魯迅了解太少,因此邀請王得后等三位中國魯迅專家為台灣讀者編寫此書,在我的求學過程中確實接觸魯迅很少,高中時代讀過〈阿Q正傳〉,2002年自己買了一本普天出版社發行的魯迅小說集《阿Q正傳》二部曲〈狂人日記〉,那時無人導讀,我也未曾認真思考過魯迅作品的價值,魯迅於社會低下階層困境一種發乎內心最深切的關懷,能夠開展一個人閱讀世界的角度,當時,我只是覺得〈狂人日記〉特別叫人心驚,那講人吃人的景象畫面如此鮮活而血淋淋,讀來讓我震撼驚悚,我當時也想,這社會確乎也存在著人吃人的現象,當然我所想到的「社會」是我生長的台灣。

    那天課堂討論〈故鄉〉,我的閱讀理解大約和發表的Lisa相近,但是我當時無法用語言像她梳理的那樣有調理,在討論過程當中,有同學提及閱讀〈故鄉〉的場景是否因為台灣、大陸兩地時與地的相異,因而產生閱讀落差,當時老師回應的意思大約是這樣:「好的文學作品放在任一時空都有高度閱讀價值,而對魯迅作品的閱讀認知不足,在於台灣沒有『階級意識』。」
    「階級意識」,對我確實是陌生而遙遠的名詞,初聽只讓我聯結到「鬥爭」、「土改」這類一知半解的名詞,老師進一步解釋好比當我們談到「生活過得好不好」的時候,大部分人說「好」,其實都是站在自己的「階級」界定好壞,對我們而言,「階級」所指正是所謂「中產階級」。仔細一想,的確在我身邊絕大多數的親戚朋友都屬於中產階級,我們思考時很少想到在我們之上,以及在我們之下的人,我談到「豪門」想到的是茶餘飯後的名人八卦,談到勞動藍領階層,甚或連藍領都不如更「貧苦」的階層,有時會流露出同情心,也許也會定期捐一些善款,可是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往往還是站在自己的立場與角度,在自己的框架內做價值的判斷,而魯迅文學價值的體現便在於他時時刻刻都跨越自己的立場,對辛苦的勞動階層的困境展現深刻的關懷,他對於時事日窘深感憂心一刻也無法忘懷。這堂課的討論突顯了自己對於左翼文學的認識淺薄地可憐,也有些提壺灌頂的喜悅感。

      我很喜歡〈故鄉〉這篇小說,樸實的文字當中蘊涵的深厚情感,讓小說充滿渲染力,首段嚴寒的天氣,蕭瑟的景象已經預示了作品傷感的氛圍,蒼黃的天、沒有活氣的蕭索的荒村,悽涼的情景同時也說明著心境的灰敗,敘事者「迅哥兒」懷抱著沉重的心情進行這一場返鄉之旅,迅哥為接母親及侄兒搬家,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家鄉整理舊莊,在故鄉重遇了兒時的玩伴「閏土」。

      小說中迅哥的身分是地主家的孩子,而閏土則是「忙月」裡到他家幫忙作工的佃農之子,經濟地位的落差並不影響兩個純真孩童之間的情誼,在小說中少年「閏土」的形象刻畫是很動人的,「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那也是閏土一直以來留在迅哥心中的樣貌,少年閏土活脫脫是個活潑善良的小英雄,他教迅哥怎樣在下雪天捉鳥雀:「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他還教迅哥在夏天的海邊撿五色貝殼、鬼見怕和觀音手(後面這兩種也都是小貝殼的名稱),在迅哥兒的心中閏土是無所不知的,跟著他總有無數好玩的新鮮事,迅哥的世界是院裡高牆的四角天空,閏土的世界卻是潮迅裡活蹦亂跳的跳魚兒,是拿胡叉捉偷吃西瓜的猹,是天寬地闊說不盡的好玩事!他們在一起其實只相處玩耍了一個月,但是閏土之於迅哥,或者說彼此在對方的心目中永遠都佔有一個重要的位置,迅哥的整個回鄉行程直到想起了閏土才興起了一絲喜悅感。

    但兩人再度重逢後,初見的喜悅迅速被時空環境轉換所產生的隔閡消解殆盡,記憶中的閏土,「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那個不解愁的十一、二歲少年已不復存在,生活的壓力已經他壓榨成一個為生計愁苦的父親,魯迅是這麼形容中年閏土,「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那樣困頓襤褸的形象,此時的閏土已完完全全屬於蕭瑟荒村景象的一部份了,符合迅哥甫見故鄉產生的那種淒涼感,而迅哥於閏土亦變成了「老爺」,儘管我們從閏土初見迅哥的霎那喜悅感,看出迅哥在閏土的童年記憶裡,也佔有一個很特別的位置,可是他隨即壓抑了重逢的喜悅,變得恭敬拘謹了起來,迅哥問候閏土生活景況,魯迅敘述如下:「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沈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讀到此處,一種沉重感迎面來襲!從頭閱讀至此,人們不免要想那是一個多麼良善的人,為何竟要過著如此地苦?是什麼樣的環境竟讓昔日那個活力充沛充滿生活智慧的少年閏土徹底消失了?迅哥為閏土的苦而傷感,也為和閏土產生的隔閡難受。

    文中我們清楚看見了閏土的「苦」,然而迅哥的「苦」卻又是苦在哪兒?〈故鄉〉中雖然沒有言明,但我們看見他是如此關切和同情閏土的處境,「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我們便可以推敲出迅哥便是那對於時政的不滿和憂心的新知識份子,他那所謂茫遠的「希望」,便是不願意再看到像閏土這樣的好人再受到這樣的壓迫!迅哥是一個懷抱著希望,卻一再失落的新知識份子!故鄉裡有那樣無數個「閏土」,怎能令他不愁?〈故鄉〉於魯迅來說實在是當時如此積弱不振的中國了,那失落的「故鄉」所指不止於故鄉,隱含的是作者對整個國族時事現況的失望。
   〈故鄉〉中還有一個陪襯人物「豆腐西施」楊二嫂,那亦是魯迅筆下另外一種因生活壓迫產生扭曲的貧困人,我們看敘事者迅哥這樣形容楊二嫂,「凸觀骨,薄嘴唇」一臉刻薄相,但在迅哥的童年記憶中,「觀骨沒有這麼高,嘴唇也沒有這麼薄。」她不只長相刻薄,嘴巴刻薄,貪心便宜,得了便宜嘴上還要損人,但楊二嫂年輕時喚作「豆腐西施」,也就是說那時的楊二嫂十分的美,那時人家說店裡因為她生意總是很好,可現在她也成了這副尖酸刻薄的模樣,這裡說的也是生活的苦,那苦逼出了人的灰暗面,讓人逐漸醜惡了起來,那麼,楊二嫂討人厭的嘴臉也得歸咎生存環境的惡劣,為了生存所以尖刻,所以想盡辦法拿好處。

    可儘管現實環境如此困厄,讓人失望,〈故鄉〉尾聲還是留了一個希望,迅哥離開離鄉的最後一個念想,是「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那是童年記憶中最美的畫面,他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希望之所以為希望,正因為還沒未達成,但如果不「做」,便沒有達成的機會,迅哥將希望寄託在水生和姪子宏兒身上,期望他們能夠有一個不同於他和閏土的未來,期望他們不必再受他們現在所遭受的「苦」。地上本沒有路,而魯迅心中所盼是喚起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因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願意為改變困頓現況付出心力的人越多,那麼「迅哥」或說魯迅心中那茫遠的希望才有獲得實現的那天。

    而後,不免再想,當此時台灣的時政又怎能讓人省心滿意呢?譬如不論是非、只論「顏色」的混亂價值觀;譬如斷章取義亂噴口水的政論節目橫行數年仍不止息;譬如學有專精備受國際禮遇的中研院女院士站在立法院的講台,毫無尊嚴地被不學無術、態度囂張的女立委硬生生的給逼出淚,屈辱地辭去行政職;又譬如我們的行政區首長及立委們喜歡扮演橫跨各領域「全能專家」,他們既能是教育專家,還要忙著扮演國防、交通、還有公衛專家,我們公共政策的制訂不由術業有專攻的文官幕僚策畫,卻經常只是貫徹這些政治人物的個人意志。我們的政治人物作秀的多,而做事的少,或是還有少數願意做事的,但傲慢的拒絕聽取一切相左的意見。

    悉心一想這樣的時局,我們的失望,當不比「迅哥」當年的失望要來得少…便是在這樣的梳理〈故鄉〉的閱讀時刻,讓我們回頭想想深切自省,發現自己還沒完全失去批判現象不公義不合理的能力。                                                                               2010.10.08摘於課堂討論後





閱讀延伸:〈故鄉〉全文

閱讀延伸:【書摘】重讀〈親愛的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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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elly37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