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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續遺失一張地圖(上)----------------------------------------------------------------------------------------------------
     遺失一張地圖(下)

      
    我坐回辦公桌,發現隔壁老王的臉色不對勁兒,老王不小了,近五十的光棍兒想結婚想瘋了,可瞧他那副德行,別說討老婆,就是辦公室裡的女同事們一個也沒正眼瞧過他,他生得顴骨奇高,兩頰凹陷,毛髮稀疏所剩無幾,「十個富人九個禿」的理論完全不適用於他,乾瘦得嚇人的身軀一擺一擺走動的時候,活像一具活動骷髏,彷彿還能聽到不靈動的關節在卡卡作響,說起話來有點囫圇不清,問他意見永遠都是模稜兩可半嗯嗯阿阿的和稀泥,在公司基層幹了二十年從沒升過職,只求不得罪人捧好手上那碗飯。

    老王其實是個老好人,工作該他不該他的,不管是誰拜託他沒敢推過。可這是個什麼年代,女人們比跋扈,寧可自力更生一個人過,也不願意擺個不稱頭的在身邊。但他想成家想極了,老王每一個週末不是在聯誼桌上一桌轉過一桌,就是在相親席上度過,最近一次相親失敗,同事斌仔隨口玩笑說:「就算是跳樓大拍賣,也總會有滯銷賣不出去的商品嘛!認命啦!」誰知平時連拿著稿子上台照唸都支支吾吾的老王,竟然激動得青筋爆露,舉起椅子朝著斌仔就要扔,一副想殺人的樣子,操著一口不標準的台灣國語吼著要操死斌仔他娘、他老婆、他妹妹,還要操死他祖宗十八代,嚇得斌仔改口:「男人五十一根草,不對!是一棵大樹,一棵大樹!正精猛!還有大把時間、大把時間!」

   轉過身斌仔背地裡冷冷地說:「這麼肖某,怎不去買一個?」

   老實講像老王這種可有可無存在著的傢伙平時我是懶得搭理的。就算遇到天大麻煩,他媽的地球照樣二十四小時自轉一周,從來沒等過我半秒,即使在夢中,也只倒轉半個下午,並且告訴我反抗是無用的。我是說,如果這個世界根本不理會我的存在,我又何必管他人的死活呢?不過今天的老王表現得實在反常,幾週前老王樂不可支的當眾宣佈他要結婚了,對象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美眉」,那自然是透過仲介介紹的越南新娘,大家都說斌仔還真料中了,老王真去「買」了個老婆,可老王一口咬定他和他未來老婆是相見恨晚一見鍾情,他未來老婆是多麼地欣賞他的「老成穩重」,而且女方在越南還是讀過大學的華人家庭,樣貌和背景很好。同事們個個聽了都半信半疑,斌仔逢人就譏諷地說一見鍾情個鬼勒!但人家畢竟是喜事一樁,於是每個人都投給他一種「王寶釧苦守寒窯一十八年」終於等到的寬慰眼神。


    可是,現在的他卻睜著一雙微凸的金魚眼,直愣愣的望著自己的張開的右手掌呆坐,兩片薄薄的嘴唇還隨著渾濁的呼吸聲一張一閉,彷彿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會憋死過去,那隻手活像一支活動魚叉,對準一雙在爛泥裡因為缺氧快要死掉的魚眼珠子插去。

「怎麼啦?」除了好奇心驅使,當一個人正倒楣時,如果發現原來世界上遇到鳥事的不只自己一個,他的情緒通常會平衡一些,這是我決定對他表達關懷的原因之一。老王將右手掌緩緩朝向我:「還差五十……」

「什麼?」

「我老婆說她老家要改建加上辦理婚宴,我岳母要我先匯五十萬過去,不然婚期得延了,我…我沒有那麼多現錢啊…」老王乾枯的十指猛地抓住我:「小高,我的錢都供樓了,景氣那麼差,我現金都套牢了,東湊西湊也湊不了五十,你…」我知道老王接著要說什麼,我只怪自己多嘴。


「二十萬,你借我二十萬,十萬也好,不然我就結不成婚了!你讓我拜託一下,幫幫忙!」笑話,我憑什麼要借給他二十萬!他結不結成婚關我屁事!我正在和交往七年的女友冷戰,我們結不結得成婚都成問題,我自己的錢也卡在股市裡動彈不得,再說,我窮的連台北的廁所都買不起,他借我還差不多,我說我做什麼好人裝關心!簡直自找麻煩,但是我仍作出萬分抱歉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老王,真不好意思啊!最近我手頭也很緊,實在是—欸—不方便啊!」

    然後我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補上一句:「老王啊!這個仲介婚姻可靠嗎?會不會根本是騙婚啊?你說這個大學畢業,又那個二十出頭什麼的,我看你要小心一……」

「不會!我老婆不會騙我!」老王爆喝一聲,我踩著了地雷,嚇得手裡捧的咖啡濺出了幾滴到地板,只見他滿臉咬牙切齒,眼眶裡的憤怒和恐懼已經快要滿溢,我連忙住口,這才意識到原來踢落水狗這種事我也做,而且我還做的沒有一點愧疚感!雖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老王這一整天都表情陰沉一語不發。

    下午女副理把我叫過去:「明天開會的資料呢?」

「早上已經送過來了啊!」我說

「少爺,你送過來的是上個月開會的報表,你到底睡醒沒?」

「阿?」怎麼會呢?那份報表不是五分鐘前才被我銷毀的嗎?

「阿什麼?阿東西勒?還不快找出來給我。」

最後,我辛辛苦苦熬了一整個星期的資料在碎紙處裡機旁的垃圾桶被找到,當女副理把截成一段一段的屍體擺在我眼前晃來望去,我驚訝的張大了口。

「拜託,你再去列印一份過來好嗎?」

「可…可是我的電腦剛好有點問題,昨…昨晚當機,還來不及備份,電子檔好像都…都損毀打不開了,我送修了…沒沒備份!」

「白痴!你是個大白痴!不對,我才是白痴!白痴才會請你這種人來做事!」女副理的臉變成綠色。

    四周響起一陣低低的訕笑,我的耳後根一陣燥熱。

    我完了!

    晚上十點回到家,屋子裡烏漆抹黑一片,我摸黑開了燈,老媽坐在沙發上。「幹麻不開燈?」老媽低著頭用蚊子一樣低得快聽不到的聲音說:「小黑不見了!」

「怎麼會呢?」我抱頭呻吟一聲,那隻狗上個月亂跑出去,被車子撞斷一條腿,到現在還一瘸一瘸的。

「下午小黑一直抓門,我看牠好像很想出去,就把門打開想帶牠去散步,哪知道我回房間拿個狗鏈,回來牠就不見了!」

「媽—你明知道那隻狗笨得要死,只要走出我們家門口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你還把門打開!」

「那我又不是故意的,現在怎麼辦?」還能怎麼辦?我嘆了一口氣道:「算了!你先睡,我騎車出去找找!」

    繞著附近的街道好幾圈,別說小黑,連隻狗影都沒見著,平常家附近到處閒晃的流浪犬居然全都不見蹤影,該不會被捕狗大隊抓走,還是成了「一黑二黃三花四白」狗肉店老板的刀下亡魂了?我握著機車兩端的把手忽然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這算什麼!連隻狗都留不住,我這個人真是太失敗了!

    回到家裡意興闌珊地扒兩口飯就進房去了,坐在電話旁遲疑好一會兒,還是拿起話筒撥給碧玉,哪知道我只喂了一聲,她就立刻掛斷電話,我雙手枕著頭朝向天花板躺著,心情低落到了谷底。這便是我原本打算在一起一輩子的女人,那時候以為她是個柔順的女孩,可現在仔細回想,七年了,千依百順凡事遷就的那個其實是我!我掉了本書,卻得不到一個解釋的機會,碧玉說我欺騙了她,現在想來我不知道到底是誰欺騙了誰?也許,真是我騙了她,我出賣了她的信仰給愛情,我本來以為沒有所謂,我的信仰不在看不見的神祇那裡,所以不必較真。信仰?那麼我的信仰是什麼?我忽然覺得胸口鬱著一口透不過來的氣!沒多少年之前,我還以為努力便能得到一切,可現在呢?我無聲地嘆息著,思緒紛擾極了,連老媽推門進來都不知道。

「小弟,你還在生氣對不對?」

「沒有,我沒有生氣,我很煩,想靜一靜!」

「我煮了魚湯,出來喝一碗好不好?」

「等一下喝。」

「現在喝,熱熱的比較好喝。」

「媽—」我嘆口氣:「我現在真的很累—」

「我知道是我糊塗,可是人老了就是健忘,要不我們再出去找找,好不好?」

「我—不—想—出—去—現在不想!」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你讓我好好睡一覺就好了,明天再說。」

「你現在嫌我煩了是不是?」媽的聲音突地提高八度:「你為了一隻狗用這種態度跟你媽說話,你也不想想當年要不是忙著照顧你們兩姐弟,怎麼會連你那麼個沒良心的爸爸勾搭上外面的野女人都不知道!」老天,別又來了,至少不要現在!我的胃也開始痙攣,無奈地用棉被蒙住頭,老天還嫌我不夠倒楣!老媽偏選這個時候發飆!我到底招誰惹誰了?「現在你們全都大了,一個就丟著老婆子到美國享福,一個為了一隻狗在這裡跟我使性子!」

「媽,拜託!你管不住爸又不是我跟姐姐的錯,再說,是你鼓勵姐姐跟姐夫移民的,你還想叫我也出國唸書,是我自己說不去,你還記得嗎?」我起身小心翼翼地說,兩隻手還誇張地在太陽穴附近畫了兩圈,試圖喚起她記起事情的真相,只不過顯然我又做錯了。

「你—你還說,白養你這個不肖子!」老媽兩眼圓睜怒不可喝,碰一聲轉身關上我的房門。

    半小時後,房門再度旋開,老媽的眼神閃著詭譎的異采:「電話!」她伸手把分機湊到我鼻子前搖了搖。

「小弟嗎?」電話那端傳來姐姐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我連忙翻身坐起:「大姐,你那邊不是凌晨四點嗎?」我有兩個媽,一個是老媽,一個是在老媽忙著賺錢養我們的時候,負責照顧我飲食起居,看顧功課的大姐。我拿家裡的錢一路唸完研究所,大姐卻從高中開始就一邊打工一邊唸書直到完成大學學業。大姐照料我少年時期的大小事,對我來說,大姐甚至比老媽更像我媽。
「嗯!媽說你要趕她來美國!」

「沒有啊!哪有?」我連聲否認,我幾時那樣說?唉這是哪門子的冤枉!

「沒有便好,有什麼誤會,你好好地跟媽說,媽剛才難過得在電話裡哭了。」是嗎?那麼我現在看到這個兩隻膀子橫插胸前,倚著牆壁嘴角微揚露出勝利微笑的「太后」難道不是我媽?「小弟,你已經是大人了,別再惹媽生氣了,你這樣姐姐在美國怎麼能放得下心呢!」

    可是,我真的什麼都沒做!我只是—只是心情不好,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好小聲頹然道:「我知道了!下次不會了,大姐對不起!」
    掛上電話後,老媽說:「你要先喝魚湯,還是先找狗?」我說:「都好。」

    然後,一整個禮拜下班我都在找狗,結果,當然沒找著。隔個週末的星期一,我帶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去上班,一不小心趴在桌上睡著。我作了個夢,夢見我和我的狗被丟入碎紙機。

    先是小黑,然後是我。很奇怪!我知道自己在作夢,可是當碎紙機輾過身軀時,我清清楚楚感覺到撕膚裂骨的劇痛,竟然連作夢也逃離不了「感覺」,夢和現實一樣殘酷,一樣令人絕望。一抬頭,看見我的狗和小泰子浮在半空中,一個對我搖尾巴,一個朝著我猛招手……

 —快了!快了!你就快要沒有「感覺」了!快來和我們一起!

「不要—」我用盡力氣大聲吼回去:「我要活!」小黑和小泰子一起不見了。

    然後我問自己:「我要活嗎?那我為什麼不想要『感覺』,如果沒有了感覺,一個人何必活著?不快樂和沒感覺哪一樣比較不慘?你他媽除了這麼仰人鼻息累得半死的過日子,還有沒有第二個選擇?」

    醒來時,有一張條子在我桌上:「上班遲到,下班早退,工作懈怠,不堪任用!」我被炒了!

    支領完這個月的薪水,我開始收拾辦公桌上的私人用品,虛耗榨乾我近三年的地方,東西收拾完畢竟然填不滿一個紙箱,離開的時候,隔壁的老王連頭都沒抬一下。

    我把箱子綁在機車後座,車子發動了十分鐘仍不知道該往那兒去?想了半天,決定到金山海邊去看夕陽,不過老實說,我並不很確定路怎麼走。大二的時候,同學們五台機車一起出遊,只有我一個人跟丟,而在那之前,我已經去過淡水五次以上,每個人都一口咬定我是故意的,因為後座載了個漂亮女生,可是,我真的不是!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我真的喜歡海邊的落日。還有,那回迷路,我身上帶了地圖的。

    不知道是車騎得太慢,還是天黑得太快,車子還沒到淡水,太陽就已經下山了,糟糕的是,我還是迷了路,但剛才我的確遵照SEVEN-11的工讀生指示在路口第三個紅綠燈轉彎,大學那次我憑直覺在第二個紅綠燈提早轉了彎。第二或是第三,結果還是不變,我的狗是路痴,我也是,有什麼辦法呢?路燈熒熒流過,除了我和那台半老不死的老爺機車拖著長長的影子在車道上緩緩爬行,四周空蕩蕩,好不容易出現一台轎車,我努力加足馬力想跟上,「唰」一下四輪迅速滑過我身邊,車子很快變成遠處的一個小光點消失在黑暗中,好累,總是在追趕,卻什麼都追不上!

    四周黑漆漆,天空開始下起雨,騎著我的破車在冷雨中,朝著黑暗裡明滅的光點一直前進,油門已經催到底,時速表針還是停在五十公里龜行,忽然覺得有點可怕,這條不知道名字的公路他媽的長得像永遠騎不完,那種感覺彷彿就像原以為看準了衝破前方的黑布幕,再過去就是光明在望,一撞,才發現是會吸人的黑洞,要掉頭回轉已經來不及,只能一點一點被噬入無邊的黑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老舊的雜貨店避雨,原本打算買份地圖,捏著口袋的零鈔想著想著,最後還是算了!

    找到這條路,還得找下條,有沒有地圖都一樣,我是說有什麼差別呢?早就迷路了,打我老媽把我生下和這個鬼地球一起自轉起!如果要找路,讓我先喘口氣再說吧!我茫然地望著外頭陰沉的暗夜,盤算著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掏出三十塊零錢跟老闆買了件輕便雨衣。

    穿上雨衣我往暗夜繼續騎去,路旁站著的路燈罩漫著迷濛的水氣,老媽要哄、工作得重新找過,那碧玉呢?我的工作,我的狗、我娘,還有我的女人,我的真實世界正在上演沒完沒了的荒謬鬧劇,要等到何時才會下檔?嘎——機車輪胎摩擦路面劃破水漬,我硬生生將機車煞住停在路肩,拿出手機撥了碧玉的號碼—

    沒有喂一聲,劈頭我就說:「那你到底是要那本他媽的通往『靈』的書,還是要我們七年的感情?」然後沒等她回話,我「卡」一聲立刻掛上電話。

    幹!我…我的機車熄火了!

    幹!我的機車竟然熄火!我…我幹!

    細雨紛飛兜頭而下,竟越下越綿密,我把左手伸進安全帽面罩裡,揮去滲進裡頭的雨水,順便把眼眶裡不小心溢出來的一滴淚,一起用力抹掉。 


                                                                                                                                                       (完稿於沒有紀錄的多年之前)



閱讀延伸 :
【小說創作】遺失一張地圖(上)

閱讀延伸
:一頁台北」之遇見路人甲「失戀男」和路人乙「精算男」

北緯25度 : 若說現在值得煩惱的事,相信有更實質的問題能具體描述,工作、學業、家人的健康、或人生大事的抉擇,無一不是要緊的事,年歲增長,唯一稍為進步的地方,就是學會了與其坐著空想,還是可以一邊煩惱,一邊來點實際的作為,在中不多不少稀釋了那惶然

醜奴兒 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
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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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elly37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