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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這是一篇重新整理過的舊作。

鑒於它原來是份手寫稿,估計它完成在七年、八年或不確定的更久之前的某年。它已經不符合現在文壇主張的新寫實主義小說,它呻吟抱怨的有些縹緲,可是在我的生命歷程中,確實經歷了一段為期不算短的「空洞感」時期,無論做什麼,都找不到踏實感,彷彿像失了方向感的無頭蒼蠅,笑和沮喪感受到的是相同的意興闌跚,陷入了對自我價值的懷疑。有天,我試著將那樣的「空洞感」轉作小說文字。所以對我而言,儘管事件全是虛構,主人翁那份凡事不稱意的茫然,它其實很「寫實」,一點也不「虛無」。

我曾經和母親描述過那種感覺,當時她告訴我,她在小姐的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覺。母親說:「結了婚之後,整天忙得像打轉的陀螺,就沒時間想這些有的沒的了!」所以,有幾年,我以為唯有「結婚」才治得好這種「空虛」病,兜兜轉轉一去經年,我依舊單身,倒是這「病」的症狀隨著年歲增長悄然無聲地逐年減輕,有天,我發現它似乎已經不藥而癒了。然而,作為一個「人」,思索「我」因何而存在這無解的問題,於我,永遠會是明知不可能想透,又偶而會在不經意時刻回頭糾纏心頭的懸念。


   —究竟是六個零還是七個?

就在幾分鐘前,我坐在狹小的辦公桌前忽然福至心靈般,用力反覆的思索了幾秒鐘,開啟報表的電子檔原件,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上前去,在女副理正準備舉手敲經理室大門前,把資料攔截下來,及時修正了向左誤差了一個位值的小數點。

是的,我捅出一個簍子,但,那並不算太嚴重,我發現錯誤,而且馬上更正了它不是嗎?那麼現在的我,不該站在經理面前,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像個等待判決的囚犯。我用餘光瞄過去,那個濃妝豔抹,有著一副尖得像巴黎鐵塔下巴的女副理,正張著血盆大口窸窸窣窣對著滿頭花白的經理咬耳朵。

  「年輕人做事要小心一點。」一種溫和的中年男聲響起,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男人的肚量始終還是大些。是呀!不就是個小小失誤,女人就是愛小題大作。於是,我試圖露出從前學生時代犯了錯誤,被老師原諒後一派天真和歉疚的無辜笑容,並且一面使勁兒的猛點頭,這對我輕而易舉,畢竟那個年代離我還不算太遠。

  「你知道這會令公司損失多少?」「算術,算術你都不會!啊?」而我的笑容待要收起已經太遲了,等我意識到她那種不慍不火的語調,其實是一劑慢性毒藥,藉由空氣慢慢擴散,我的表情已經當場麻痺,「嘖嘖嘖!外面不景氣,不嫌搶你這個位子的人多,你可以再馬虎一點嘛!」經理仰起他的脖子瞇著眼睛瞅著我,我這才發現當他嘖嘖搖著頭時,垂在他下巴上的那塊肥肉滿溢的油脂和著噴出的口水即將氾濫,「公司花錢請你來玩的啊?」而我已經快被淹死了。這時候換上一張沮喪悔懺悔的臉會比較有誠意,可是真的,你相信我,那不知有多困難,我正試著把眼睛、眉毛、嘴巴和臉部的肌肉線條一束一束從上揚調整成平行,再彎曲成垂下的狀態。尤其當二道冷冷的目光前後夾擊著我,空氣中只剩下經理手上的原子筆「嘟--嘟」敲擊著桌面的時候,這一道道手續進行起來顯得格外繁複。


 
「蔡副理說你最近工作精神恍惚、散漫、績效不彰!」

  「七分上大學的病態社會,碩士又怎麼樣?高學歷頂屁用!聽--楚,我不想再說第二次,你給我『注意』—」這兩個字讓我沮喪的想哭,「注意」?我哪時哪刻不在注意?上班注意不比老闆晚到,下班注意不比老闆早走,開會時注意不搶上司鋒頭,說話時注意不得罪同事,每天八點進公司,經常忙到深夜十點以後才離開,昨天,我為了趕出年度報表,我甚至乾脆就在辦公室的沙發過夜了,可是,我還是犯了錯,我能怎麼辦?「再有下次,你準備走—路!Get out!」經理的咆哮和拍桌巨響震得我腦門嗡嗡作響。


   
我艱難地轉身,只不過離門口幾步之遙,兩隻腿卻沉的像在拔樁,眼前一大片雪白的牆兜頭罩下,繞著我越纏越緊,越纏越緊,繼之而來的窒息感令我無助,竟然敗給一個數字,真他媽的死得不明不白……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拿起經理桌上的玻璃杯,將杯裡的水一股腦兒潑到刻薄又愛打小報告的女副理臉上,五顏六色的化妝品立刻化得一塌糊塗,露出底下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什麼都可以忍,尊嚴被踐踏就不行,夾雜著女副理尖拔的叫聲,我很帥的鬆開領帶,把手中的公事夾往經理桌上用力一扔,衝著他錯愕的肥臉吼道:「老子不幹了!」碰地一聲甩上經理室的大門。人民有免於恐懼的自由。真該為發明這句話的人起立鼓掌三分鐘,竟然用「失業」威脅我,老傢伙真是失策!我是說,這是我的夢,我愛怎麼作就怎麼作,誰也別恫嚇我!

很不幸,這個夢並沒有在我那頭也不回的關門聲中,就此打住畫下完美句點。現在,我正孤零零站在一條狹長黑暗的長廊上,該死的,我最怕黑。長廊盡頭隱隱透出一方亮光,我三步併兩步朝著光源跑去。


    —不是出口!

     
      裡面閃著五光十色的霓虹,還有一種會閃著強烈白光的旋轉燈,震耳欲聾的大喇叭正嘶吼著CoolioGangsta’s Paradise


      「I am living life till I die. What can I say?」

I am 23but will I live till I am 24?」這裡好熟悉,可我早已很久不上夜店了呀!

    
小房間裡裡人影交疊,一個個用力扭動身軀,口中跟著音樂吼著Will I live till I am 24?,他們彼此靠得太近,近到我看不清任何臉孔,他們都瘦,瘦得像幽靈,我從他們中間穿過去,沒有人理我。吶喊的幽靈一個個伸出乾枯細長的手上下擺動,好像在說:「嘿!老兄,我在這裡。」我知道這種感覺,站近些,用力將鼻息吹到對方臉上,等個一兩秒,熱風會回襲過來,只是想證明「我」還存在罷了!然後你發現每個人都在重複做著同樣的事情。忽然,一雙手搭上我的肩:  


      「還在等待嗎?」我回頭一看,是我的高中同學-小泰子。


      「等什麼?」我沒聽清楚小泰子說什麼,但小泰子不應該在這裡。


       —還在等待虛無嗎?


     「你是說『虛無』嗎?」這兩個字讓我感到有點驚惶,小泰子唸碩一的時候,「碰」地從學校宿舍八樓跳下,提早見上帝去了,有人說小泰子失戀了,有人說小泰子患了重病想不開,還有人說小泰子得了憂鬱症,可小泰子怎麼會失戀呢?小泰子的身體看起來挺棒的,小泰子一開口就能令周圍的女生們個個笑得花枝亂顫。小泰子是真正的「小太子」,他聰明功課好、一表人才、家境富裕,畢業後家族龐大的企業等著他繼承,身邊不乏樣貌身材一流的女生環繞,他「碰」地那一下不知引來多少惋惜的聲音,我也是其中之一。沒有人知道小泰子為什麼不想當太子了,但是小泰子跳樓前酒後留下的凌亂字條寫著:「如果生命的本質就是虛無,我為何還要繼續等待?我們為何在虛無中等待『結束』?不快樂、活著不快樂,好累…」

    
    於是小泰子選擇放手,提前直奔虛無的盡頭,而此刻當我努力試圖回想比他多出的這四五年究竟作過些什麼時,赫然發現它們就像一段憑空跳過的時空,我到底做過些什麼?我—真的,完全沒有印象了!


    —還在等待虛無嗎?(或者說,還在等死嗎?)

    
    我不自主倒退兩步,背後冷汗淋漓,小泰子面無表情地說:「昨天複製今天,明天複製今天,昨天是空白,所以今天、明天、以後或永遠,全都是一樣!」


    「不—」我慘叫一聲轉身落荒而逃,後面傳來小泰子冷冷的笑聲:「何必掙扎呢?想想今天早上,想想在這之前的二十年,還有以後的二十年,你以為自己能不一樣嗎?何必呢?哈哈哈…」  

    我又回到黑暗的長廊,我試圖找尋出口,我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瞎闖,卻發現我被困住了,每個通道都有一個長得像出口的盡頭,可向前跑去沒有一個是真的,我開始拼命想找回剛才走出的經理室大門,這次我會乖乖閉嘴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的,我保證。但我卻怎麼找也找不回原路,我在黑暗裡扶著牆壁滿身大汗呼吸急促地喘息。如果這是夢,為什麼我連一張該死的地圖都變不出來?
     
    我惶恐的環繞四週,這些岔路哪些走過,哪些沒走過,我真的分不清了,「小太子」不快樂就去死了,可人生在世誰又真正覺得日子快活呢?就好像我看著小泰子,總以為他比其他人,起碼比起我,多出一百個應該快樂的理由,但結果卻是每一個人總能為「不快樂」找出各種不同的理由,我覺得好惶恐。然後一種嗡嗡嗡翁的聲響從四面八方蜂擁壓迫而來。絕望。我的身體漸漸縮成一團,最後抱著頭蜷在黑暗中虛弱地乾嚎:「放我出去,我錯了,我不應該恍惚,我不應該多寫一個零,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原諒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從絕望的驚悸中醒起,耳邊似乎還在嗡嗡作響,我起身坐在床上,已經沒有睡意,點了根煙抽上兩口,仍覺得昏昏沉沉,用力拍了拍腦門,像是在拍打一具舊式的錄影機,機器裡的帶子開始慢慢回帶。我記起來了,我所以精神渙散,不全是我的錯,前一晚碧玉和我大吵一架,更正確的說法是碧玉在生我的氣,而原因是我弄丟了一本書。是的,我弄丟一本書,而這本書是碧玉情人節送我的禮物,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是這本書的名字是「聖經」。


   
是的,我最親愛的女友和我都是天主教徒,原因無它,因為碧玉堅持她未來另外一半的必然條件必須也是個教徒。大學三年級的迎新舞會上第一眼見到碧玉,靜靜坐在角落,宛若鬧市裡不沾塵囂輕輕綻放的一朵小白花,我便認定眼前這個人如其名小家碧玉般的溫婉女孩就是我的理想對象,所以我告訴她,我愛她,因此我願意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無論篤信佛教的老媽多麼的表示不贊同,我毅然受洗,而且表現的比任何一個基督徒更像個教徒,儘管,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什麼抱一本聖經唸幾句「阿門」就可以得到永生,(換言之,生命就可以不再虛無,或許,應該早一點叫小泰子來聽聽福音,那麼他便不會提早去見上帝!不對,小泰子不是教徒,是見不著上帝的。)

   
這種困惑長期伴隨著我,就如同我同樣不能了解為什麼當我們耳鬢廝磨纏綿床第,達到高峰的時候,碧玉仍然執意喊著:「OhMy God OhMy God!」我直覺以為她應該叫的是我的名字,畢竟帶領她到最高境界的是我而不是—別的。我很想告訴她我的感受,可是我不敢,因為碧玉說她為了我,已經違背了聖經婚前守貞的戒律,我應該心存感謝與懺悔,所以我在她面前更加虔誠的一起禱告,每個星期上教堂作禮拜,七年如一日。
 

    這樣的我,竟然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把她從歐洲托人買回送我—希臘文新約,封面還燙金印著「BIBLE」的情人節禮物給弄丟了,而我居然對於自己可能是在何時何地弄丟它都毫無頭緒。於是當碧玉憤怒的指責:「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神』!」我就知道這次的事情斷難善罷甘休了,只是沒想到它會結束的那麼快……

    「對不起!對不起啦!」我低聲下氣道歉不下十餘次,顯然沒有什麼效果。

    「你應該知道,『BIBLE is a map』那是一張引導你讓基督信入你『靈』的地圖,如果你珍惜它,怎麼可能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弄丟?」


    又是地圖,我討厭地圖,「拜託—Baby我最珍惜的是你啊!」我嘻皮笑臉的想靠撒嬌蒙混過關:「我們不要為了一本書吵架嘛!唉呀!其實天知道那個摸不到的『靈』到底在哪……」這句話還沒說完,我已意識到我是個多嘴多舌的笨蛋!我說了大逆不道的話,而我以為我在自言自語,直到碧玉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瞪著我,彷彿我是外星人,我才確定犯下了難以挽回的彌天大禍。  

    「你剛剛說什麼?你不相信聖靈?你是說你從頭到尾都不相信上帝,是這個意思嗎?七年了,我和你在一起整整七年,你現在才說這樣的話,你混蛋!你這個騙子!」待想補救已經太慢,我的身體大約已經被碧玉嚴厲譴責的目光斬成了十七、八塊—


    「我,我說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碧玉忿然甩開我的手,「愛一個人做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不是嗎?何況我又沒有真的做什麼對不起你的……」,最後一句撕心裂肺的哀嚎消失在茫茫風中,碧玉早已隨著她的光陽五十揚長而去……

    我就是懷著這樣沮喪的心情去上班,才會把六個零寫成七個零,那麼如果我因此而失去這段長達七年的感情,或是丟掉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差事,究竟這是證明了小泰子的「生命虛無論」—做什麼都是徒勞,還是上帝對我虛偽忠誠的懲罰?基本上,對於這個問題的解答,我是全然無能為力,一個連作夢迷路都只能哀哀哭泣的男人,我對自己都失去了期待。

    不管願不願意,第二天,我仍提著公事包去上班,匆匆擠進電梯時,電梯「嗶」一聲刺耳響起,才發現最後進去的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那個女副理。我尷尬地退電梯,滿臉堆歡兀自哈著腰對她說:「您先上!女士優先!我坐下班!」並且說服自己電梯門關上前,最後見到那張充滿輕蔑的臉只是我的幻覺。人生處處充滿弔詭,我卻只有一種迷惘,最好能夠證明昨天的我,真的在昨天活過,否則,我怎麼能相信眼前這個卑恭屈膝的傢伙的的確確就是我,昔日理想滿懷的青年被現實抓了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個眼神不算什麼!我需要這份工作,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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