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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體性篇》衍義:文本與作者情志—談蘇辛(二)        
        
        天才洋溢的蘇軾,詩書詞文皆有極其出色的成就,「以詩為詞」擴大了的詞境,詞在蘇軾的手中,從音律的束縛中解脫,變成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從此不侷限於談男女之思,可以抒情,可以言志、懷古,可以詠物、傷離,自也可以弔人。過去的說法將蘇軾定調為豪放派詞人,但這種說法其實很不精確,你說他是豪放派,可是你讀「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按千家」寫得是多麼細緻而有情韻。我們確實可說蘇軾開創了詞作中的豪放一格,但是才華出眾的蘇軾,詞作的風格卻是多元不拘一格,能婉曲、能豪放曠逸、能清新韶秀,也可以如同去黃謫汝時寫下的〈滿庭芳〉一樣質樸淺白。

        我們要觀察蘇軾的情性和文本呈現出來的風格關聯性,先簡單談談蘇軾性格的養成,據載少年蘇軾深受兩件事的影響,第一是讀〈范滂傳〉深受感動與啟發,他的母親願效范滂之母的言行給了他鼓舞,所以蘇軾一生當中,都在為理想戰鬥,只要給他機會做官,他便要全力以赴的去做事,像蘇軾這樣真正具有積極奮發人格特質的士人,為民發聲搏的絕非「官聲」,他在杭州為百姓浚西湖築「蘇堤」防洪,在密州救旱災、嚴懲施暴於民的不肖官兵,在徐州與官民捲起衣袖救黃河水災,甚至老年貶謫惠州,自己都老病困頓時,仍在造橋鋪路嘉惠辛苦渡江的老百姓,蘇軾謫居黃州寫下「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透露的是儒家為「取義」可捨生,絕不妥協的堅持,雖然寂寞,但是這種為堅持理想而得的「寂寞」是可忍耐的。

        因為對他而言,這種寂寞並不是真正的寂寞,我們還來看影響蘇軾極深的道家思想,蘇軾少年讀《莊子》的時候讚嘆且深感「得其心」,《莊子》講的成德是「無待於外」,蘇軾詩作名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是他二十多歲所寫下的,可見他很年輕的時候對於人生當中成敗得失的看法,隱然已含道家「曠達」的思想了,當然真正深刻的體悟來自三十七歲之後人生跌宕憂患的遭遇,正因為這種曠達的想法,使得蘇軾對於仕途上的坎坎坷失意能夠加以轉化,筆下呈現出的是如此宏闊高遠的曠達境界,你看那〈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的那份豪氣,是如何的在「魂飛湯火命如雞」的「烏台詩案」謫黃州後寫下,此時的蘇軾心中固然欽慕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那份能夠「有所為」的豪情,但是他對於「千古風流人物」終也會如同滔滔江水般逝去,這樣的「生命本質」有了真正深刻的體會,「人生如夢」所有的一切終將會淹滅在歷史,所以他可以如此雲淡風輕的看到自己的遭遇的「不幸」,他本當忿忿不平,可是他卻泰然處之,所以蘇軾的寂寞不是真正的寂寞,因為他從來不將官場的得失視為人生的成敗。


       
他的生命當中有更多值得他專注的事情,所以他不會只在個人際遇上著眼,他還有閑情把西湖湖光山色美景盡賞,寫下「水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樣的絕妙好詩。他有許多患難之交,比如高情厚義的陳季常,在他謫貶黃州時多次來造訪他,蘇軾為他的這位怒馬獨出,一發得之」使劍善飲的好友寫過〈方山子傳〉,可是大家牢牢記住的卻是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害得這位好友真豪傑陳季常「懼內」一事名垂千古人盡皆知,這是蘇軾的幽默。 
 

        蘇軾還有〈滿庭芳〉「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直書胸臆流露出對土地、對貶謫地父老的深情厚意的作品,除了那份一再不被君上理解的那份傷懷,他將關心的焦點從自己移轉到黃州的鄉親父老身上,念起父老們待他親厚的情誼,「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而他與黃州父老間彼此真誠純樸的情感,正好和官場上的無情成為一種對比,蘇軾在這些人與人間最單純溫暖的互動中獲得無限的撫慰,彌平了官場冷酷對他的傷害。面對離去這無可奈何的事實,他可以心平如鏡,「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展現他隨遇而安的那份淡定,總是關懷著土地與百姓的他,自然也得到土地與百姓相應的回報,他們回贈給蘇軾無比珍貴的友誼,無論他在什麼地方,他都能融入當地的風土民情,蘇軾的形驅雖然不自由,可心靈是自由的,心靈閒適才是真正的閒適,心靈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一個自由的靈魂自是無處不可安頓,從「人生苦無多」到「待閒看秋風」,蘇軾以「閒」化「苦」展示了心境的轉折,他的心總是牽掛著他在每個謫遷地結交的朋友及當地父老,不忘「漁蓑」,說明蘇軾是享受這樣平而靜恬淡的和老百姓一樣的生活,蘇軾的人生觀正是儒家積極進取的奮發精神,與莊子閒適曠達思想的結合。(滿庭芳)自然不是蘇軾詞作當中意境最恢宏,文采最絢爛出眾的作品,但質樸的文字承載著溫厚真摯的情感,是它讓人一再咀嚼的特出處,蘇軾的無奈,蘇軾的超脫,蘇軾的多情,蘇軾的安適此中一覽無遺,深深感動人心。
 

我最喜歡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上半段「一蓑煙雨任平生」彰顯他勇往直前忠義奮發的讀書人風骨,那「誰怕」二字呈現的是多麼勇者無懼的堅毅形象,而下半段 「也無風雨也無晴」看淡世情的釋然又是如何的充滿曠達高逸的態度,寫得是雨中疾行,講得卻是他從險惡的宦途中一路行來得到的人生智慧,正是「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一字一句莫非性情,「性」屬內,而由「體」表於外,體性雖並論,但體緣於性,有表裡先後關係,全才的蘇軾秉天賦之才高,及學力積之深書寫他的人生際遇、書寫他的人生體悟,正是「志以定言,吐英華納,莫非性情」,他的詩詞歌賦給予世人的是一個如此鮮明動人的人物形象!印證了〈體性篇〉裡劉勰對於文學創作當能「因內符外」窺作者個人志意的觀點。­ 
               

(二)、稼軒詞與辛棄疾

接下來談辛棄疾,稼軒詞堪稱公認集五代有宋以來詞作的巔峰,不同於蘇軾全才全方位的創作,辛棄疾在創作上傾全力在寫詞上,我們拿稼軒詞激昂奮發,悲壯沉鬱的風格和辛棄疾生平對照,正好佐證了劉彥和的說法,「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辛棄疾之「豪」是「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那種屬於真正的馬上英雄之「豪」,與東坡高逸曠達的那種「豪」是不同的。他雖然偶也弄閑於才鋒,寫出像西江月「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箇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這樣充滿農村生活情趣的詞作,但綜觀他的文學創作,絕大部分的作品都充滿了對家國激越強烈的情感。細細品味蘇辛二人各自「豪放」的詞作,它們所表現的情志各有旨趣,蘇軾的詞作顯現兼蓄士人儒家積極用世與士不遇後道家曠達超脫的思想,而辛棄疾的作品卻充滿英雄馳騁沙場的豪邁氣概,以及一腔熱血報國無門的沉鬱悲憤,這自然與二人所處的生長與政治環境有關,蘇軾是仕途坎坷宦途失意的讀書人,所處的北宋時期,尚屬承平年代,然而辛棄疾則生逢亂世,正值靖康之難,宋室南遷國家動盪不安之際,他出生在金兵占領的北方淪陷區。二十一歲的蘇軾在科場一鳴驚人,讓歐陽修驚為天人青眼有加,二十一歲的辛棄疾則在北方號召農民組織義勇軍對抗金人,兩位青年才俊年及弱冠未久,一個以天才在金鑾殿上顯揚,一個是手執纓轡的青年英雄,因為境遇的不同,自然也使得兩個人關注的議題不同,抒發的情志各異,辛棄疾的出身在中國歷代傑出的許多文學家當中是很特殊的,他弱冠即率領一支兩千人的義軍,他既有文才更是一名能實際從事作戰指揮,運籌惟幄於沙場的將軍。 



閱讀延伸 : 左手持劍右手握筆的英雄 -- 辛棄疾  

閱讀延伸 : 蘇軾---風雨中依然微笑徐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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